关菁,医院生殖外科专家,同行誉称“输卵管之母”。每天百忙,但她依然见缝插针记录了一系列令她难忘的病人、病案、治疗过程,字里行间,除了医术,更见仁心。她的这些文字,《家》周刊将以“关爱她”为专栏陆续刊出。
关菁曾经感叹,医生和病人,即使不一定彼此成朋友,至少不应该相互是敌人。
她的意思是,人与人之间,无论关系是远是近、是亲是疏,都可以暖融融而不要冷冰冰......她就是这么做的。
关菁
王金辉制图病房里新来一个血液病患者,是陕北农村的中年女子。她壮壮的身板,圆圆的面孔,鼻子里塞着殷了血的纸,惨白的脸上挂着听天由命的无奈。陪着来的还有她的公公,一样壮壮的身板,圆圆的面孔,颜色黑红黑红。
病人入院检验单上赫然写着:血小板2千(正常是10万至30万)、血色素4克,同时妊娠12周,胚胎已经停止发育。血液科的意见是必须处理了子宫内的胎儿才能继续血液病的治疗。
全院会诊结果: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合并妊娠。参加会诊的人对患者的状态无比担忧,因为这种疾病的发病率很低,死亡率却极高;治疗要求用大量的洗涤红细胞和洗涤血小板,还要用丙种球蛋白,用最强有力的抗生素预防感染。
这些治疗的任何一项都难免花费很大。那些洗涤红细胞、血小板的价钱,是普通病患的几倍还多。而且,合并了妊娠的血栓性血小板减少,只要胎儿不排除,病情就会一直持续恶化,灌进去的红细胞啊、血小板啊,很快就被消灭掉了。矛盾的是,血小板不升高到8万、血红蛋白不升高到8克,引产又是绝对不被允许的。难怪那些会诊的同行们离开时都似乎无比同情我:“你算是弄了个定时炸弹来。”
治疗开始了。先纠正贫血、再纠正血小板。这边血色素还没开始升高,那边血小板已开始破坏了。还没怎么着呢,钱已经花去将近两万。
病人有了放弃的意思,说是现在这样不亚于每天烧他们家辛辛苦苦挣来的那一点点积蓄,不如回家算了……这时候病人的公公说话了,他那双眼睛我凝视过一次,就再也不能忘记了。那是一双纯朴得不能再纯朴的眼睛了,跟我说话的时候,满眼里除了恳求还是恳求。他说:“这娃是咱家的好娃呢,过了门就一心一意跟我娃过日子。我们在村头开了一个磨坊,这两年也挣了一点钱,不怕的,等人好了,咱回去还能挣。”我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讲述,心里酸楚却有说不出的宁静;我看着他毫不抱怨疾病的可恨和自家的厄运,言语里却又是绝不放弃的坚定。一时间,我对这位快六十岁的农村老人充满了敬仰,我知道这是位真正坚强的、对生活不屈服的人。旁边有声音响起:“大爷,说句不该说的话吧,这病治好的希望不大呢,即便在这里解决了肚子里的问题,那血液上的事儿也还说不准。真不如趁着还没花太多的钱,回家得了,想吃点什么好的就多吃点,来北京一趟带她各处转转得了……”
我狠狠瞪了那说话的人一眼,生怕老人跟他吵起来。没想到老人憨厚地一笑,不仅没有如我想像那样生气,还很感激地说:“娃呀,我知道你这话是为咱想的,是为咱好。可我这娃她是个好娃啊,我怎么能眼看着她等死呢。”然后他又把恳求的目光投向了我,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也认定了我有什么办法能帮他。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艰难地告诉他,住院部又催缴押金了,再告诉他,要想做那个取出胎儿的手术,估计没有十万块钱下不来。
他连说知道知道,他说他去想办法。他说他们村有几个后生在北京的南边打工,他还有个远房的侄子也在北京的南边打工,还是个什么小头头。
我对他要想的办法是心存了很大疑虑的。在北京打工的本家?乡亲?那些为了能过年时带点钱回家的人们已经把平日生活水准降到最低了,他们能拿出钱来填这个无底的深洞?
第二天,我在走廊里见到了七八个穿着不是黑就是蓝的男人,他们蹲着围成一个圈儿,头都低着,里面还有那位不肯放弃的老公公。看见我过来,老公公站了起来,还拉着一个像是他们中领导模样的人。那“领导”说他是老公公的远方侄子,在一个工地上干活儿。我仔细打量他,他也认真端详我。然后他说:“大夫,我知道这病不好治,我们这么多人把能凑的钱都凑来了,一共有4万多不到五万。您看能不能就把这手术给做了呢,我知道这让您为难。我们也撂这儿一句话,只要您给做了,是死是活就是她的命了,我们也认,绝不找您的麻烦。您看看,让您作难了,我们真是没办法了,能找来的乡亲都找来了……”
我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些几乎是所谓“最底层”的打工的人们,那一双双眼睛里,闪动的竟都是恳切与期待的光芒,我在那光芒的背后居然还读到了一丝的愧疚。那是他们自觉因为没有筹到足够的钱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愧疚。
一向以“伶牙俐齿”著称的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领导”一把把我拉到稍微僻静一点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什么,又用极快的速度伸向我的外衣口袋。
这个时候,我一直忍在眼睛里的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紧紧攥住他的手从我的口袋里往外揪,只说了一句话:“我要是拿你们这钱,我就不是人了……”
就这么一句话,那男人真的缩回了手。他明白了我,也听懂了我这句发自内心的话。
这样懂得人世间感情的人,怎么能听不懂我说的话是不是真心呢!
我告诉他们我去跟领导争取尽快安排手术,我让他们放心地等我的回话。然后我几乎是奔跑着找到我的领导,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领导想了一会儿,说:“你不给她做谁给她做呢?先做了再说吧。”
手术很快安排了;术中也并没有出那么多的血……一切都难以想象地顺利。术后很久,我都不能相信,我们居然敢在仅有一万多血小板的情况下做手术,而且没花那么多钱。
术后也没有严重的感染,血液系统的异常居然慢慢地向着正常的方向发展了。
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奇迹,也有说我是福将的,还有说老天爷是我干爹的。
总之,这一切绝对是个奇迹。
术后不久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出门,围墙外又看见一溜蹲着三四个男人,我认出来,里面有那个患者的丈夫和公公。见到我,老公公迎了过来,手里拿着几个袋子,一个装着榛子,另两个装着新鲜玉米面。他笑呵呵地说那是家里自己的东西,如果我不收下,就是看不起他们农村人。
我当然收下,我说我就爱吃新鲜的棒子面。
第二天,医院发的午餐卡在小卖部买了两箱牛奶。进到病人房间时,我却平生了一种难为情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样做有点对不住人家似的(我有没弄清楚我的难为情是因为什么)。我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看都没敢看他们,只词不达意说了句:“你好好保养保养。”然后逃一般离开了病房。
忍不住回头看去,从病房门上方的小窗户里,我看见那女人坐在床上两个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旁边站着的老公公和年轻丈夫,也低了头不知正说着什么……
补记:
记录下这个故事,看得我家王老师都湿了眼睛。
然后,王老师问了我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问题:“我不明白,你提了牛奶去看人家,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是觉得两箱牛奶太少吗?”我仔细想了半天,终于理清了当时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这样的人面前,其实我的内心并不强大。命运的不公造成了他们的窘态,我却不得不站在一个“优越者”的角度去“施舍”。但我内心对这种施舍有种强烈的排斥感,因为,我不配去施舍这样的一家人;因为,他们才是生活的强者。
(原标题:暖暖)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